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细菌战的十年诉讼:寻求一场缺席的审判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7-08 03:00:00    

王选小时候听父亲说过,自己的叔叔死于日本人投放的鼠疫。当时她并不知道鼠疫是什么,只记得父亲极度痛苦的脸。他想说出当年年仅13岁的叔叔去世时的场景,但总是说不下去,之后也没再提起过。于是,在那时王选的心中,鼠疫“是世界上最惨的一种死法”。

大约40岁时,从日本留学毕业的王选回浙江义乌的崇山村探亲。跟她家关系亲近的村民王焕斌找过来,告诉她,有两个日本人来过崇山村,调查到日本侵华时期日军曾在这里投放过鼠疫,让她回日本找这两个人,他们想以全村的名义将日本政府告上法庭。

有关叔叔的回忆再度被勾连起来,而也正是从这两位日本人森正孝和松井英介的口中,王选才知道日本在侵华时期使用了细菌战,且范围不限于浙江义乌,还包括湖南常德、浙江衢县(今衢州市衢江区)等地。“看见了,就不能背过身去”,王选加入了细菌战调查的队伍中,并在之后成为180位原告团的团长,在日本律师团以及民间团体的帮助下,踏上了状告日本政府的十年诉讼之路。

1998年,崇山村原告合影。如今大多数人已经不在人世了。资料图

这一切都被写进南香红的新书《没有结束的细菌战》中。2025年,这本书出版,这一年也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。

从2002年第一次接到采访王选的任务,再到这本书的出版,南香红与这件事已经牵绊了二十三年。她坦言,自己一度不太想关注这件事情的进展,曾把相关资料都拿到地下室去,总是反复洗手,觉得键盘上都是细菌,有时候吃饭也会想到。

但越往后做,南香红“也看到了极恶之外的至善”。律师团团长土屋公献,参加诉讼时已经72岁,但依然下决心要帮中国人将官司打到最后。在接近最后判决的那一两年,王选曾发现他在法庭上一直手抖,后来才知道,早在三年前他就被告知患有肾癌,只能活几个月,但他还是坚持到这场官司的完成。

“可能也是这种东西能够支撑你往下做。”南香红说。“看到了一种支持你的力量,或者人类为了把这件事情搞清楚,不让这件事情再重复的这种力量。它最终指向的就是中日之间要真正的友好、追求和平的目标。”南香红告诉南方周末。

“战后他过着很‘高尚’的生活”

南方周末:是什么执念让你一定要把这本书完成?

南香红:也不是一开始就想着要怎么样,是一步步到今天的。2002年,我接到采访细菌战诉讼原告团团长王选的报道任务,就去采访了,第一次接触这个话题。

当年我见了王选之后,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是鼠疫可以(被)人工制造出来,用作战争手段。那时候我没有机会去她的家乡崇山村看一看,也成了遗憾,作为一名记者,应该到现场去看看当年村庄受到鼠疫攻击后是怎么样的。再加上王选,只要她那有什么动作或者新闻发生,哪怕半夜也会打电话到我们家来,从这个角度来讲,好像你也不能放弃。

到了2015年,又有新的材料出来,另外我也看到那些老人疑似炭疽攻击造成的烂脚,让人不忍直视。我就决定要把以前写过的东西重新再写一下,因为它还是有很多内容没有包含进去,就这样做下来了。

南方周末:在这个研究中,最新的证据是金子顺一的论文集,是细菌战的实施者在战后用细菌战的成果写了论文,还拿了博士学位?

南香红:是的,金子顺一的论文真正被发现是2011年。这个论文是当年731部队的骨干金子顺一去中国他们攻击过的地方收集材料,大约在1943年,他收集材料是想向日本的更高层提出更宏大的细菌战规划。

1945年的东京审判,因为中日美之间的交易,细菌战的所有战犯都被赦免了战争的罪责,他们觉得自己没事了。1949年之后,他们要开始战后生活。(为了)谋取比较高的社会地位,这些人纷纷把自己的研究拿出来,金子顺一把他的这8篇论文合成了一个(论文)集,给了东京大学,获得博士学位,战后他就过着很“高尚”的生活。这个论文集后来被日本的民间研究者奈须仲雄在50万篇论文中淘出来,我们才发现这个惊人秘密。

日本人用飞机做散布细菌实验(左),金子顺一论文集封面(右)。资料图

南方周末:大众一般知道的是731部队,实际上有很多分支部队。这些分支部队仅仅是投放使用,还是也在做这种邪恶的研究?

南香红:都做研究,也参与细菌战。关东军下辖的是731部队;“支那派遣军”下辖的是1644部队、北京的细菌部队,还有广州的细菌部队;南方军下辖的是新加坡的细菌部队,大分支是这样。比如731部队,它在东北沿苏联边界都布置了细菌部队,各部队之间作战的时候是互相协作的,比如把731部队的人派到1644部队去当部队长,或者731部队把细菌运到南京、1644部队去实施。它既是研究部队,也是作战部队。

当年香港难民大量涌入广州,像广州的细菌部队,觉得养不起这些难民,就把霍乱菌先投放在难民饮用的井水里,发现难民不死,知道中国人是喝热水的以后,就把它拌在稀饭里,让人吃了以后得病,再把人驱散开传染更多的人。广州曾经发现了万人坑,里面全是当年埋葬的难民,这个是战俘供述出来的。

731部队少年班合影。资料图

南方周末:发动细菌战的是日本人,用日本细菌战成果牟利的是日本人。战后揭露细菌战的真相,包括带中国人去做诉讼的也是日本人?

南香红:这个事就是如此纠缠,让人特别感慨。举个例子,当年王选跟律师团进到崇山村调查的时候,村民就说王选带着日本鬼子回来了。王选就得给他们解释说这些是好日本人,是来帮我们的。你想象不到极恶的事情也是他们干的。

最早揭露细菌战的也是日本人,比我们早了20年。1972年中日签订联合声明后,中国渐渐向日本打开了大门,马上就有一批日本记者到中国来,向日本国民报道日本军队在别人的国家干了什么,包括南京大屠杀、慰安妇问题等。

细菌战最早的调查和诉讼的发起人叫森正孝,他是静冈大学一位教历史的中学老师。看了日本记者到中国的调查以后,他突然发现他的历史没法教了。1980年代,他开始利用暑假到中国来自费拍纪录片。他首先关注的是南京大屠杀,后来发现1644部队是细菌部队,发现井本日记后就开始跟一位叫松井英介的医生到崇山村调查鼠疫,并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把他的调查发表,这样引发的。

证据确凿,获得事实认定

南方周末:当时英美认为细菌战是不可能的,没想到日本人真的做了?

南香红:一战的时候,人类首次大规模使用化学武器,造成大量的死亡。一战之后,就签订了《日内瓦公约》,这个议定书就规定人类禁止在未来战争中使用化学武器,也不能使用细菌武器。日本属于协约国。

石井四郎当时就认为这是机会,既然不让用,意味着它效果大,而且它是未来战争的科技手段(编者注,石井四郎,医学博士,曾任日本陆军中将)。石井四郎大概在1928年开始“环游世界”,他去了几十个国家,有的国家是有生化武器研究的,这个考察他前半部分是自费,后半部分由军队支付。1931年他就到了东北,在五常那个地方建了“中马城”,实际上就是第一个细菌战的基地。

在731平房建成以后,石井四郎给他的科学家们发表演讲,说他们做的是科学,不要去想医学的伦理道德,在这个地方所有的行为都是得到允许的,是为了科学而献身。

装有石井式滤水机的日军卫生车,主要功能是给野战部队提供干净水,以防士兵饮用不洁水而使部队减员。出自日本作者北岛规矩朗的《陆军军医学校五十年史》。资料图

南方周末:这样的项目是国家工程,天皇是不是知道?

南香红:天皇是知道的。所有的发布细菌战作战的指令叫做“大陆指”,是要呈报给天皇的,之后天皇要发布“大陆命”下来,作战要依据“大陆命”来,这是最主要的证据。另外一个,据说是天皇的弟弟也参观过731部队的情况。从日本学者的研究来讲,天皇完全知道这事,从他隐藏这件事情也说明天皇是有责任的。

它完全是国家谋略。军队给科学家,包括全国的科研机构都进行细菌战的研究,光(研究)跳蚤的论文就有500篇,就是为了筛选出最有效的细菌武器。这是上下一体联动的,从1931年就开始谋划,直到1940年成熟、开始进行攻击。

南方周末:活体实验这部分的材料档案也比较确凿?

南香红:1931年他们在背荫河先建了(做实验的地方),结果有些实验对象逃跑,泄露了这个消息。其实他们的研究是分两部分的,一部分属于防疫的,一个军队如果要使用细菌武器,至少要有防疫细菌传染病的手段,比如疫苗、抗生素等等,这部分研究基本上是在日本搞的。另外一部分是实战攻击,要去进行筛选。

1931年开始,他们进行这个(研究)以后就在人体上做了大量的实验。生物武器不像原子武器是确定的,投放下去要受到各种条件的影响,比如说风、热、人口的流动情况以及它在人身上的个体反应。

他们有个叫安达的实验场,把人绑在那个柱子上,把炭疽装在炮弹里在人周围投下,让它爆炸,使炭疽溅到人身上,看感染的情况;也用“雨下法”,就是模仿飞机撒播(把细菌)撒到人身上,包括让跳蚤叮咬等。最残酷的是活体解剖,人稍微麻醉一下,基本还在清醒的状态,就开始被解剖。据说是人在活的状况下出来的细菌,是最强壮的。

刊载于日本《世界》杂志的图片,三个被绑的中国人将被用于人体实验。王选就是看了这张照片下决心参与细菌战调查,并说“看见了,就不能背过身去”。资料图

南方周末:很重要的证据之一是井本日记。井本日记的发现实际上也是阴差阳错的?

南香红:都是特别偶然的。学者吉建益民当年去到日本防卫研究所查关于慰安妇的资料,就偶然发现了井本日记,也发现已出版的日记里完全被删掉的一块内容。井本日记的作者叫井本雄男。作为日本大本营与731部队和1644部队之间联系的参谋,他在日本、(中国)东北和南方做三角形的“旅行”,(日记里写了他)会见的人、运什么东西、什么时候发起攻击比较好。

吉建益民发现以后,和他的助手在防卫研究所整整手抄了三年,把这一块内容全部抄下来,发表出来。这个日记也成为日本想了解细菌战的一些民间人士、教师、律师,还有一些日本和平运动组织的人,到中国来寻访细菌战的线索。他们凭日记找到了浙江义乌,找到了王选的家乡崇山村,也凭日记把它提交到日本的法庭。(它)作为一份证据材料,为最后细菌战能够获得事实的认定,起到了特别大的作用。

“补上了东京审判所缺失的那一环”

南方周末:王选最初是被动卷入的,她是崇山村的后人吗?

南香红:王选是在初中以后去崇山村下乡、生活过一段(时间)。崇山村有她的一个姑姑,感情特别好,她上山下乡的时候姑姑照应她特别多,相当于第二个母亲的角色,在日本研究生毕业后,她就想回崇山村看看。

回去以后,崇山村村民王焕斌就来找她,说有两个日本人来崇山村,(调查到以前)日本人在这放鼠疫,说她在日本留学、会日语,(让她)去找这两个人。王选当时有一个特别大的疑问,鼠疫是可以放的吗?第二个疑问是怎么还可以提起赔偿?王焕斌说,(他)已经收集了很多村民的签名,要以全村的名义去告日本人。

就是因为这个渊源,王选回到日本之后就努力去找,后来找到了森正孝和松井英介,这两个日本人就把前前后后的这些情况告诉了她。王选说,自己40岁了,才知道这样一件事。她的叔叔死于鼠疫,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完全不知道。她就跟日本人说,要加入他们的调查。

南方周末:这个细菌战诉讼差不多是1997年开始,到2007年终审判决的?情况大概是什么样的?

南香红:1997年递交到日本法庭,1998年第一次开庭,2002年一审判决,最后在2007年的时候最终判决。经历了10年、40次开庭,是一个历史很长,开庭次数也特别多的诉讼。而且,在中日之间,包括亚洲国家起诉日本的这些所有的战争问题诉讼中,细菌战诉讼是规模最大的一个。

它的原告特别多,一开始是108个,最后扩展到180个原告。因律师团团长土屋公献的加入——他是日本律师界德高望重的人物,过去只有十几个律师,最后增加到两百多个。这些律师全部都是免费,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参与到诉讼中,包括陪中国原告们出庭、到中国来调查等等,还搞了很多活动,让细菌战原告的诉说、申诉能让日本市民知道,让大家了解。

很多费用是日本的市民团体捐款的,后来王选主张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诉讼,不能只靠日本人的支持。她特别强调诉讼原告团的自主性,把原告团的主体地位确立起来以后,往来至日本之间的这些费用都是他们自筹。这40次开庭有的是不需要原告到场的,但40次王选全部到庭。能够这样把这场官司打下来,确实成了民间的一场运动一样。

731部队细菌战诉讼团代表和日本声援者在日游行,其中持喇叭者为王选。受访者供图

南方周末:实际上法庭还是正式地确认日本细菌战的事实?

南香红:是的,从这个角度来讲,它是个挺了不起的判决。中国的180名原告举证了两件细菌战受害的事实,一个是鼠疫,一个是霍乱。举证的鼠疫和霍乱的受害以及死亡人数——细菌战诉讼的原告们调查是死亡了七千多人,这个数字是远超国民政府当年统计的。这些最后得到了法庭的全部认可,它最后在判决书上也写到,日本用细菌武器用于实战的行为违反了日内瓦议定书的要求,日本是具有国家责任的。它把细菌战第一次确定为真正的、确定的历史。在过去,细菌战总是模糊的,总是会受到各种各样的质疑。

南方周末:这本书乍一看是黑暗的,但把这个时间拉长了以后,人类善的力量还是比恶的力量更强大一些?

南香红:虽然像石井这样的人没有受到审判,但是因为细菌战被逐渐地揭露和清晰化,他在历史上做的恶是永远被记下来的,他是在人类的耻辱柱上的。东京审判没有审判他,在细菌战诉讼开庭、王选做法庭陈述的时候,她就说这是一场缺席的审判,在东京这样的地方(诉讼),实际上就是补上了东京审判所缺失的那一环。

2025年7月,位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旧址内的“殉难者名单墙”。视觉中国 图
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向阳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

责编 刘悠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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